窗外的夜里寒風瑟瑟,皚皚的白雪覆蓋在清冷的街道上,我放下手中已有些微涼的杯子,杯里的茶水泛著清幽的冷光,我莫名的心中一股悲傷,夾雜在那悠遠處吹來的風里。令人心痛,令人心碎。我并非是無病呻吟,只是懷念這股悲傷的由來,它源于思念,源于回憶里那漸行漸遠的背影。
我的父親是解放戰(zhàn)爭的老兵后來又參加了抗美援朝,在那個戰(zhàn)火紛飛動亂不堪的年代里,他同他的戰(zhàn)友們一起“雄赳赳氣昂昂的跨過了鴨綠江”,帶著我們這代人早就不曾擁有的信仰去抗擊外來的侵略。只是,殘酷無情的戰(zhàn)場如同死神降臨人間,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跨過鴨綠江后就再也沒有回來,于是,那條鴨綠江就成了他們那些年輕人的忘川。我的父親成為整個部隊寥寥無幾的幸存者,或許他也一直希望帶著信念戰(zhàn)死沙場吧。
負傷下了戰(zhàn)線,父親所有的身份證明都和軍裝一起被凍成了碎片。當他傷愈再回頭尋他戰(zhàn)友的時候,那些年輕的士兵們早已是身埋異土,魂歸故里。估計父親只有在那些年的思憶中才能得見他們的音容笑貌。而我也是看到他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時才能對那場莫名的戰(zhàn)爭感同身受。
父親丟失了自己的身份,他不再是黨員,而他身上累累傷痕和家里的一枚枚勛章還能證明他曾經(jīng)還是個光榮的軍人,是他的信仰抹去了他的曾經(jīng),并拋棄了他,而他對于他的過去也言盡于此。
兒女們曾試著從他口中探尋他的經(jīng)歷,然而父親只是默不作聲,或是望著窗外那一堵斑駁的墻發(fā)出一聲令人心碎的長長的嘆息。那時父親心里是怎樣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!此后我們再也不敢提起他的過去。
兒時對于父親的記憶并不算多,印象里他應是個正直而剛強的人,勤勞的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姐妹七人住在獨秀山車站,家中的人口負累使得那個時代造就的貧窮雪上加霜,而母親對父親卻毫無怨言,如今回想起母親那時是何等的辛勞。父親是月山汽車站的站長。那個時候,汽車是最為主要的交通工具,一年到頭都非常忙碌。在父親當站長的那些年頭很少回家,也從未和我們一起過過一次春節(jié),而他這個站長一當就是幾十年!這是我父親心中難以填補的遺憾,同樣也是兒女們的。
然而生活遠沒有小說電視里的完滿,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父親忙碌了半輩子,為工作,為家庭,從未為過他自己。就在那場可笑之極的“無產(chǎn)階級文化大革命”中,父親冒著種種危險將公款送往安慶,途中艱險使得錢款有所遺漏,這便成就了造反派口中大逆不道的罪行。他們抄家拷問,意圖找出被父親私吞的錢款,看到我們家徒四壁無利可圖時,搬走了一切能夠搬走的東西,父親剃了光頭被放回家,看到空空如也的屋子面容憔悴的母親和一群無助的兒女,不由得淚流滿面,那是我看到他這一生唯一的一次落淚,年幼的我似懂非懂的拉著他的手:“爸,要是家里沒錢,你就把我賣了吧!”他聽完后緊緊抱住我,如今回想起,那心酸對于我自是不言而喻的。貧窮困苦壓不倒他,但是蒙受不白之冤對于一個剛正不阿,信念堅定的人來說是怎樣的一種傷害!
離休后的父親一直想填補早年的遺憾,逢年過節(jié)便想著兒女們能齊聚一堂,孫兒們能承歡膝下,這般天倫之樂就成了他晚年的精神依托,只是,年幼時我們擁有的那個共同的家已經(jīng)遺留在了獨秀山下,那里是父親心中唯一的家,但卻不是我們的。兄弟姐妹們相繼離開了那個家,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,我們的人生因此而完整,某些時候,這些完整卻成就了他的孤單寂寞,此時將他心中的獨秀山腳和如今的房屋守成了我們的驛站,每逢佳節(jié)時候歇歇腳,掃除奔波生計的疲累。
一九九六年懷寧公司發(fā)生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而使單位負責累累,父親知道后心痛不已,為了不給單位添麻煩,得了病卻拖著遲遲不肯就醫(yī),最后導致器官衰竭,那年的他已是油盡燈枯,然而始終不肯向兒女們透露分毫,我們只知道他的行動愈發(fā)的不便,讓他去住院,而他只是說:開了年等單位經(jīng)濟好轉了我就去看看!風燭殘年的他對于節(jié)日的盼望是何等的迫切,我們卻如此的后知后覺,如今想來不由痛徹心扉。九七年元宵他的忽然離世讓我們猝不及防,追悔莫及。其實,人總是后悔的,我后悔未曾給予他晚年更多的關愛,未曾給予他更多的陪伴,若是我百年之后能夠遇見我的父親,我想傾訴我對于他的歉疚和思念。
父母之愛子女,為之計深遠。父親一生清貧,卻用他的身體力行告訴我們如何處世做人,這就是他為兒女做的最大的打算,也讓我們一生受用。這么多年過去,我可以坦然的告訴任何人,我的父親一生光明磊落,他的女兒也同他一樣,不曾愧對任何。
父親汪柏明就如同他的姓名,蒼如松柏,垂直挺立;蛘咚娴囊呀(jīng)立于青山,聳入云海,若真是如此,滄海桑田也與他無關了。
夜深,我閉上眼,但愿,會有那個我懷念的人入夢。 |